All线(23)姚景番外/牧神羊
“你知道他一集综艺片酬多少吗?”
“卖什么关子。有小道消息?和他女朋友比怎么样?”
穆杨拉长大拇指与食指,比了个“八。”
摄像师朋友见怪不怪:“八十万啊。秦炜拿这个数也不奇怪。”
“八百万。”穆杨放大声音,以达到震慑对方的效果,“靠女朋友吃流量,叁年就这个数了。我们录制期间每晚睡不到五小时,对比薪水,真是骇人啊。”
摄像师却只在极短暂的震惊后闭了嘴,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看后面。
这几日噩梦般缠绕穆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就是你们导演组的态度吗,议论艺人私事还造谣诽谤。”
穆杨颤抖地转过身,眼前的艺人容貌远胜普通人,看普通人的眼神也如神仙看狗。他将手中的耳麦砸在穆杨脸上:“你故意给我拿了最差的,为什么害我?”
口水溅到了穆杨脸上,众目睽睽之下,穆杨头快低到地里去,却不敢擦。
麦穆杨检查过叁遍。且由于上次秦炜在几百人的录制现场当众骂他,他被扣掉半个月工资,这回不敢有半分差错。
“这种人怎么还不开!”秦炜的声音如惊雷炸响,所有人都被吸引视线,可谁都没说话。秦炜是这次的一番,他背后除了那位被他踩着上位的一线女友,私下里传的,还有两位金主。
透骨的恐惧自脚底上窜,带得浑身发麻。
穆杨刚毕业一年,上个月起跟这个项目,第一天他们在沙漠。秦炜说要喝椰子汁,他用腿跑了五公里,口干到快烧起来,却忘了给自己带一杯,秦炜骂他:“怎么不是冰的!而且我说了要椰子,不要这种叁块钱甜水。”
你他妈没说过。穆杨想。这加价五十块一杯,你倒是给我钱啊。
这麦我检查过叁遍,穆杨想,你不就是个靠出卖身体上位、狗眼看人低的小流量,嘴里没一句真话,演技烂得要死。得意个屁。
穆杨只是将头放得更低。大家都知道真相,但在这个场域里真话不能说出口。他做什么都是错,他不敢再被大家的视线刺破最后一层浅薄的脸皮。
“和我换吧。”有人说话了,突兀的插入令穆杨脊柱发颤,担心另一枚炸弹也要炮轰向他。
那人说:“你这里好像没调试好。欸,秦炜,看镜头,真人秀那边的镜头最自然。你这个角度很好看。都录着呢,也别让哥姐等了。当然,一会儿那段他们肯定会剪掉。”
穆杨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他一捏,是湿巾,那人给的。他才惊觉,叁十五度的天,他一身冷汗,脸上的口水都被晒干了。
那人却在镜头没有对上的地方,指了指穆杨的脸,用唇语说:“擦擦,他脏。”
穆杨竟然看懂了。可能是因为那人与他平视,眼中有真诚的担心。
那也是唯一一次穆杨真心诚意帮女朋友要来签名。
姚景。穆杨在转行做记者后也一直记得这个名字,他问女友对方是否是娱乐圈少有的家教好、学历高的明星。其实四年前他还算不上明星,只是那场综艺里的边角料。
女友说:全错。他是山区放羊的,高中学历都没有,以前还做擦边。我身边有很多人雷他。
穆杨搜索了一下,发现他现在有电影资源,但争议一直很大。他一年前回乡做短视频了,很有假公益搏流量的嫌疑。
穆杨这周的选题还是定了姚景,他不打算错过姚景非议甚嚣尘上的好时机。他们是深度媒体,要挖人血肉来提问,有的人采访完面目全非,有的人受捧成神。他的公司吃的就是这口钱。
穆杨对如今的姚景好奇极了,敏锐的新闻嗅觉和久违对人的兴趣驱使他直接跑到西南的大山上。
天高得没有边际。夤夜群星闪耀,银河铺延千里,空气无尘无垢,梯田绵亘如画。姚景帮他安排采访地点,在田野巷、古树边、木屋檐下。
“你可以带几个手持镜头,我也能帮你拍第一视角。你们纪录片要的是这种电影质感的成像吧?”姚景非常有自己的想法,能提出可实践且有用的好建议。摄像大哥向穆杨这么评价他。
穆杨视线移向姚景手中的脚本,上面密密麻麻许多标注。
但姚景的专业性不只这些。也许是偶像出身的原因,他特别会找镜头与找角度,录制状态切换极快。
他也分得清模特表演与真实展示的区别。从画面里就穆杨能感受出来,姚景知道自己正在被观看,他能从镜头面前预知无数双眼睛。
所以姚景会在回答完之后询问:“这一段你们需要的是这种效果吗?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再犀利些,我不介意。”
反倒让穆杨采访得极不得劲。一是两人没有对撞,无法真正深挖姚景的真实;二是姚景虽然顺从他们的脚本,却是实际的控场者。
山里夏风微凉,趁姚景发丝被吹乱动手整理,穆杨冷不丁地问了个与采访毫不相关的问题:“你记得吗?我们之前其实见过。”
姚景一愣,目光从布置的篝火景,移到穆杨身上。他忽然笑了:“我记得。”
这下连穆杨都分不清,姚景是否是为了打造好人设而说谎。
姚景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说:“我们是不是很多年前录综艺的时候见过?你叫穆杨,和‘牧羊’的读音很像,所以我记得。”
穆杨说不出心中的震惊:“我的脸很平凡。那个欺负我的秦炜后来都不认得我了。”
火柴滋啦作响,火光随风摇晃。在这样因自然而广阔的天地里,一句真话好像就能换一句真话。穆杨也忘了职场红线:谈论艺人坏话难免会惹祸上身。
红色的录制点还亮着,姚景看得一清二楚。他还是说:“那你没多写两句回击回去?”
“没遇上,绕道走了。”穆杨积极拉近距离,疾速地引入正题,“为什么会想到‘牧羊’?我看你以前自己拍的短视频里经常放羊,现在没在你家附近看到羊。”
姚景真的极其聪明,顷刻便知道他在问什么:“奶奶年纪大了,只养兔子了。我们既不需要吃羊肉,也无需卖羊换钱。几年前我买的的小羊羔,后来都转送走了。”
“送走以后……大约也做了羊肉?”姚景说,“把羊养长大,再吃掉它,或者卖给别人吃掉它。这是羊的宿命,因为羊是牲畜。很多电影和电视剧都说过这个。”
“你没想过自己留一只做宠物吗?”穆杨问,“既然你一直往山里跑。”
“曾经想过,有一只老羊我放了很久。后来我带朋友过来看它,朋友离开我以后,我忽然觉得自己跟这只老羊很像。它死去后我就没再养了。”
“为什么像?”穆杨当然是想问出这个。
姚景也给了他答案:“因为这个圈子吃人不吐骨头,我像羊一样任人宰割。”
“但你的粉丝喊你小狼。以你现在的流量,也算是圈子里的胜者吧?”
“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背景。”姚景忽然说,带着释然的语气,“我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需要很大的勇气。”
穆杨不理解他怎么忽然将话题扯回脚本,其实脚本里的问题是最寻常的,无非是讲外出的工人与留守子女的故事,再讲一讲代际。这些当然他都会问。
眼下他却有更想知道的:“是什么目标与欲望不断地在供养勇气吗?”
他不相信勇气真的有如此大的力量。能走出去很多时候是为了生存,为了钱,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不过苦日子,也许有人野心更大,为了跨越阶级。而姚景这些通通实现了。
姚景将手凑近火光,眸中也映出跳动的火焰:“我是想被看见。不是被所有人看见,只是被一个人看见。为此我却绕了远路,而且越走越远,与她行进的方向背道而驰。”
穆杨看出这里到了话题点,“她”这个字经由他声情并茂的袒露,暧昧得不难猜出身份。绯闻也可以撬动更深的内容,但穆杨忽然福至心灵,想起这场对话的中途——
姚景为什么会看见普通的他?在那时勘破他的窘境,给出看起来微不足道其实极为勇敢的帮助。
也许正是因为,他知道不被看见的痛苦。
被看见是走出这座高山,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世上有许多人的存在无需自证。但穆杨就属于需要头破血流来挣自己前程的人,被社会认可他才能养活自己,或者让生命产生更大的意义。即便要主动把自己的羊脑袋伸出去放在铡刀之下。
穆杨忽然问姚景:“你相信我吗?你是不是从来没和别人聊过关于这个人的真心话?”
因为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却无处可说。
姚景也怔住了,看了眼摄像机,轻点了头。
穆杨侧过身,伸手关掉了摄像机录像键。
“接下来的这些话,我不会写进报道里。仅仅是感谢你信任我,选择的一种亲近方式。”他说。
姚景的故事很简单,所有的欲望和勇气都来源一个人。那个人比起父母,给予他的更多。但是他被分手后一直没有走出来。
他拿出脖间的吊坠,银色金属在火边熠熠闪光,形状一只神兽。姚景望着它的目光缱绻,溢出融融的暖意,他说这也是一只羊。
什么羊?
她让我不要把自己看成一只普通的羊羔,羊里面也有神羊。神羊就是獬豸,就是神话里的獬豸,用角来辨别曲直邪佞。
——你看,你敏锐的知觉就像獬豸的角,锋刃有力。所以你总是会说真话,还不会被这个圈子里的人污染。我觉得这很了不起。法院门口的石兽一般就是神羊。
——姐姐的嘴就会哄人骗人。
——那也没有你骗我的多啊。你从前还拿着辛苦赚的钱给我上游轮呢。
——我一点也不干净。
——干净的土地就会养出干净的小狼。
——姐姐喜欢那个地方?
——喜欢啊,从城市飞过去,灵魂都被净化了。
——我的家就是姐姐的家,你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我和小羊随时都等着你。
所以后来我更怕说假话。
可偏偏我说最多的假话就是对她。我的爱浑浊又深重,我害怕她知道后会恐惧。我说她的自由和快乐大于一切,来遮掩我的占有欲和掠夺心。我逃离那个地方,就不会无法受控地去见她,以至于伤害她。
回到这里等待,随时等着她。等到小羊都送走了。
我浑噩中做的事带来了奇怪的成功,反让我们愈来愈远。
她曾说这是我的责任,得到的所有要付出相等的代价。我知道,如果我不珍惜得到的爱,去求不属于自己的,那我也不配得到她的信任,所以这条路我不能回头。
我得到了万人的“被看见”,我无比感恩。但她再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这篇视频报道最终流量不错,穆杨自己拿了季度奖金,还带动了当地旅游。
他升职很快,两年后做了总编。
再见姚景是在一场展览营销活动上。姚景戴了口罩与鸭舌帽,浑身着黑。要不是穆杨曾熬夜剪片听他声音到耳朵生茧,他也不会这么快认出来。
姚景跟在一个女人身后,半寸不离,两人中间跟牵了线似的,黏黏糊糊的。穆杨心里为姚景开心,这是熬出头了?
便见那女人身后又生出好几个长相极佳的男人来,他们倒是大方露脸,不过都面生。
看来姚景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穆杨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不追踪和公开他的八卦。
可隔墙有耳。2小时后他无意路过后台,幕布拉满,他黑里摸路,听见熟悉的声音:“我就是不想接嘛,这部里有好几场吻戏。”
女人的声音清冷,透出关心与担忧:“这是个好机会——”
“不许说你不介意。我才不要跟别人。”看起来是只有姚景和女人在一起,他嗓子黏腻得跟胶似的,穆杨没在公共场合听过,“我该负的责任都负了,你可不能再找理由推开我了。你要是觉得我没资源可怜,不如赏我几个亲亲?”
“做你助理好像也不错……”他的尾音吞没在一阵交缠的水音里,穆杨捂着发烫的耳朵迅速原路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