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3
晚自习铃声响起,林棉调整了下坐姿,一股热流淌从腿间涌出。她赶忙掏书包。因为经期是提前来的,她没有带卫生棉垫。
秋季穿着的裤子还不厚,林棉隐约能感受到液体渗透到了凳子上。于是她只好保持着现在的姿势,等人少一点的时候再出门。有人过来带话,林槿有事,让她等林聿一起先走。
等到班级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她站起来,用湿纸巾擦掉凳子上的红色。浅蓝色牛仔裤上有块湿漉漉的深色痕迹,在夜色里或许不太明显。抱着侥幸她到校门口等林聿。
“林棉。”
她回头看,居然是易洵,他从办公楼那个方向走出过来。
他和林聿一起考进省中,还是同在一个实验班。现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所中学校园里,确实让她意外。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他还是老样子,讲话带着点随意的语调,“特意回来找你啊。”
“不是吧……”林棉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
见她好像真被吓到了,易洵也收回打趣的神色:“开玩笑的。我妈在这学校教书,你不知道?”
林棉摇摇头。
“现在知道了就行。”他说着,自然地朝她走近了一些。
林棉慌忙退了两步,她实在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裤子上的痕迹。易洵也感觉出异样。他们之间总不至于如此疏远。他顺着她低垂的目光看了一眼,很快明白原因,几乎是下意识地脱下外套递过去说:“我的外套,拿去挡一下。”
“会弄脏的。”林棉摇头。她怎么能随便用他的东西?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熟。要是林聿的外套,那还好说。
“我哥快来了。”她低声补了一句。
听到这个名字,易洵没有接话,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一个粉色条纹纸袋包装里,装着两个红豆馅的鲷鱼烧甜点。
“我听说女孩子生理期喜欢吃点甜的,正好我有。”
林棉犹豫地接过来,抚摸上面印的浅浅的樱花图案,带点感叹地说:“真神奇,每次遇见你,好像总有东西可以塞到我手里。”
易洵笑着挑了下右边的眉,把右侧肩膀上的书包甩到身后。
那才不是正好。因为他今天早就有预感,会遇到她。
两人一起走到校门口,并排站着,靠近路灯下的一棵树。周围成群结队的学生走出来,很是嘈杂,这里僻静些。灯光在地上拉出两个相邻的影子,树叶在头顶晃动,像一顶毛茸茸的帐篷,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他们两人之间的静默。
“你妈妈什么时候下班?”林棉脸转向他。
“快了吧。”易洵看着说,他发现这样的灯下她的眼睛带点棕褐色。
妈妈早就离开了。他只是有点喜欢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能在光下安静地延长,构成一种永远的假象。
这大概不算很大的谎。请不要讨厌我。
不远处有车铃声一响,他们两个一齐抬头。是林聿。易洵和他眼神示意下算打过招呼。林棉道别后飞快地跑过去。
见到林聿后,林棉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马上解下自己的外套围在她的腰上,是一件英伦格子的衬衫外套,还蛮搭她的红色经典款匡威的。接着她侧坐在自行车后面,手臂紧紧地攀附在前面人的腰上。
到底和他这个外人是不一样的。易洵笑了笑。
衣服拉链拉到最上面,好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易洵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女生产生了一些好感。林聿几乎不分享家里的事情。当然,他也不这么做。虽然原因不同。
那次是两年前的上午,他去林聿家拿放在他那里的学习资料。林棉开的门,毫不怀疑地请他进来。
“我在我哥的班级相册上见过你。”她的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得意,亲切地拉近他。
他认识坐在沙发上的林槿。林聿在厨房里,听到易洵的声音,告诉他要稍等下。
“我们还没吃早饭,要一起吗?”她问。
易洵客气地拒绝了,站着等。
林棉不勉强,踮起脚尖去够柜子上面的东西。那是占据整面墙的木质柜子,摆着各式的家庭用品,除了珍藏的红酒和茶叶,还有陶瓷兔子和日式茶具,角落里有小盆的植物,玻璃花瓶和碟子。女主人用复古的蓝色格半帘布遮挡住这样的拥挤,那是种褶皱的款式,很像一个忠实女仆的围裙裙摆。
很明显,这是个大家庭,有大家庭常有的琐碎和拥挤,一种摆在明面的温馨。
因为林棉的动作,柜子发出几声响动,易洵不自觉转头去看,落在眼里的是她露出的一截腰,那是因为动作衣服移动露出的一截,在米白色短袖下摆的和红色短裙收紧处的中间,宛若两段文字之间,富有纸张光泽的空白。易洵转移开目光。
林棉找到了那瓶朱古力粉,把身体探进厨房,问里面:“可以给我做漏奶华吗?”
“不行。”里面的人果断拒绝了她。
空气里有煎蛋的香气,和红豆汤重新加热后那股热腾腾的甜滋味。
“你没有给我煎那种半熟流黄的蛋,我不喜欢实心的。”
“我不会。”
“那给我做漏奶华吧,好不好。”林棉走进去。
易洵便不再能看到他们两个在做什么,只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厨具碰撞的声音,期间夹杂着几声轻柔的讨好。
“哥,我想吃嘛。”
林槿走过来倒牛奶,学着那声音说:“哥,我也想吃漏奶华。”
林棉立马听见了,从厨房冲出来,对着易洵说:“让开。”下一秒她飞扑过去,林槿早有预判,赶紧转身护着手里的牛奶杯:“要翻了!”大面积的液体扑洒出来,溅了他一身。
“林棉!”
“活该。”
易洵在他们不注意的地方微笑起来,她生气起来很有活力,和小家碧玉的外表判若两人。
这时林聿走出来,面对这混乱的场景,他看都不看一眼,摇头示意易洵不用管,领着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等他拿着资料走出来,看到客厅外的两个人正一起跪着擦拭地板。
“你看看是不是这些?”
林聿的资料整理得很整齐,用便签纸标注分隔起来。实在没什么问题,易洵道别离开。
在玄关处,他闻到空气里传出的新的黄油的香气,那是煎吐司的味道。林棉得意地朝林槿比划了个手势,林槿不理她:“我要告诉爸妈你打人。”
“你只会出卖我。”林棉再次气冲冲走进厨房告状,说着说着声音就大起来:“我还以为你对我最好!”
“我不会帮你。”
咚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人身上。
“杀人啊?”
关门的时间易洵听见林聿咒骂了一句。
那样的吵闹,其实很好。林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个家伙。
易洵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自己家所在的单元楼。严格说来,这里并不算是家,只是为了方便他上下学而买的房子。
他打开门,闻见了隐隐约约的消毒水的味道。玄关处没有母亲的鞋子,她已经做完消杀离开。她固执地认为,医院里的病毒总是会被人带回家,那是不好的。
今晚外婆又从鬼门关被抢救了回来。她因为喉癌,早已切除了整条声带,如今病灶已经转移到淋巴,母亲却仍旧不肯放手。
他们的家庭不是没有条件维持这样长时间的治疗,只是这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很早之前,外婆就只能依靠电子喉发出类似语言的东西,嗡嗡作响的机器贴到颈部,她嘴努力地做出口型,但他还是无法适应,要知道她年轻时唱的山歌在十里八乡远近闻名。
当外婆一次次陷入昏迷,她作为人的感受早就已被剥夺,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身躯,易洵不觉得那是真正的外婆,她的灵魂不在这里。
他的母亲不这样认为。她很固执。就像她在婚姻里表现得那样。
易洵有非常体面的家,母亲教书育人,父亲一方为官。很长一段时间,他理解的得体就是不说话,至少在家里不要。说话耗费情感,而情绪是弱点的出口。只有沉默伟大,平衡着家中每个人的尊严。
小时候还有外婆用带着乡音的方言在叨扰,再后来那也消失了。所以习惯性地,他会在外面多讲些,符合他们对他的期待。
沉默的天之骄子,不是得体。
易洵在黑暗中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他又想起了林棉。当她说话时,并不只是嘴在动,她的五官都会适宜地配和起来,所有的要素聚合在一起恰如其分。像是人们想起春天时,就会想到构成春天的自然是那些,温情的绿意和潮湿的霪雨。
母亲的眼睛往往是愤怒的,蠕动的嘴却是温柔的。父亲的语调从来是公正克制的,但脸部的肌肉始终紧绷着。
而她是统一的。甚至于她身体、姿势都有那个家的味道。那个有着整面壁橱的家。
易洵分不清地是,是他喜欢的部分融合成为她,还是她带来他对渴望的觉醒?
糊里糊涂,不求甚解。于是只好,在这样刺鼻的空气中,在无言中,他一遍一遍温习这种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