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BL书阁>书库>都市>素女 (古言,1V1,高H)> 结局(二)

结局(二)

  阿环戴着幂篱,作寻常妇人打扮,遮着脸,换乘若干车马,一路到沅水边。杜若花没有开,兰花芷花零星地送着江波,愁悠悠地流到洲头。
  打听灵兮的名字,极容易暴露行迹。幸好林美人身边那位老宫人给了她一件遗物,让她带回楚国招魂,林美人一辈子的心愿就是回故乡。
  那遗物是一条手帕,上头绣着她身世所出某郡某县,绣几笔家附近的山水,岸渚汀潭。
  阿环抬头见到一样的山水时,心砰砰直跳。她笃信林美人冥冥之中在保佑她,找到这个地方。
  她走进那片潮湿的溪流岸,流水潺湲,野树低垂。幻想灵兮在这里长大,攀折采摘枝头的芙蓉,煮桂为酒、捣椒为浆。
  阿环在这里落脚,深居简出。然而不多时,郡县开始排查户赀,时常有官兵到附近的人家登记。
  她只好继续走,这一回,索性一路往东,向着海外瀛洲仙山而去。书上说那里有四千里大。上生神芝、玉石,出泉如酒。八方都是海。
  这些她都不介怀,只是想赶紧找到一个尘世无法踏足的地方,一个没有官府士吏,不与外人交通的桃花源。
  路上的排查逐渐变得严格起来。为了对付搜查,她甚至花重金买了一个伪造的户籍。一个妙龄女子,独身行路,这太容易被发觉了。她只好装模作样地雇了一个仆妇,几个车夫,谎称自己是向东投奔盐商叔父的失怙之女。
  她现在会用小恩小惠收买这些查人的刀笔吏了。他们养家糊口,并不想追根究底。
  级别低一些的官员来,也往往应付得过去。只有一次,格外危险,她被要求搜查行装,又没有办法凭空伪造不存在的叔父,只能进一步威逼利诱,先用玉真宫的令牌昭示有人庇护于她,再以一份未着落款的密信呈上,面色郑重地要求查过她的人都守口如瓶。
  那信上的字迹都是她摹皇帝手书得到。说她身负皇命,秘密为皇室求仙访道。
  偏远地方的州府官员,一辈子可能只亲见到过一两次皇帝手书;玉真宫新获皇家御赐封赏,却是信众们传播得天下皆知的。
  她靠这种语焉不详的暗示让地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放行了她。
  那只刻了“长毋相忘”的簪子,是她周身上下最危险的东西。她只有在幽静的独室里,确认四下无人安全,才会拿出来看一看。这是官营敕造之物,上头的文字又意味深长,但凡为人细究追查,那她就绝难凭借打点贿赂、狐假虎威轻易隐瞒过去了。
  尽管这样东西极易暴露她的行踪,可是,她最终还是把它随身带着。偶尔,深夜在灯火下看那行字。
  长毋相忘。
  他真是多虑了,她当然不可能忘掉他,毕竟她也身处他治下。民间已经开始传播他改的新年号,他那么喜欢玩弄文字的一个人,大概为想这个年号费了很多心思。她想象他在玄元殿的案前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样子。
  她还知道朝廷也开始渐渐有一些改革的措施了,民间豪强游侠百姓有的叫好,有的发愁,有的惶恐。就像她对他这个人,有时候觉得他很好,有时候畏惧他,有时候甚至恨他。
  但最好还是远离他。
  幸好,她离海越来越近。
  就在离海咫尺之遥的地方,她再一次被拦截下。
  这一回,同样是报送州府。她长途跋涉、迁徙流动,自然免不了被盘查。小吏将她请到官署,殷勤地倒了茶备了点心,她暗自揣度,这是他们已相信她说辞的表现。
  一会儿多半会见到地方长官,唯唯诺诺,周到问候。
  她又逃过一劫。
  她环顾四周,虽然是海边郡县,不知是不是盐户多税捐高的缘故,州府的守备格外严格,戍卫更是看着威严整肃、与众不同。窗外廊下,来往官吏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言语。
  整座官署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门开了。
  她转过身,心停跳半拍,血冷凝在腔子里。
  是李霁。
  皇帝竟然亲自巡幸此地!
  她惊呆在原地,浑身颤抖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迫近而来。
  沉着脸,一言不发。他高大的身影逐渐笼罩她。
  他比从前气势更加锋芒毕露,不容置疑,不怒自威。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这畏惧躲闪的几步,叫他眼底泛起细碎的痛楚:“躲着朕做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她眼泪倏然地掉下,忧惧交加地颤声答道:“我……我有罪,不敢面见君王!”
  皇帝冷眼看着她,气冲冲说:“你的罪太多了,私自出逃,伪造御书,罪加一等!朕可不能轻易让你逃到什么海外仙山上去,要看住你在身边,领一辈子的罚!”
  她怔住了,眼泪在睫毛上滚动,未落先碎,嗫嚅道:“我是罪人之女,叛贼余孽。恐怕,我父亲的死也与先皇脱不了干系!”
  皇帝听了这话,止不住地冷笑:“是,那又怎样呢?朕不妨清楚明白地告诉你,你是楚王府姬妾所出,但你的生父不是楚王,是他门下一个宾客。那宾客是当年叛乱的谋首,事发之后,皇祖父惜才,竟想留他一命。但朕父亲痛恨他卖主求荣之举,监国时亲手颁下腰斩他的旨意——”
  “够了!”阿环痛苦地捂着耳朵,扭曲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为什么要说这样话,让我痛苦?”她的语声被泪水冲打得支离破碎。
  皇帝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只是嗤笑一声,郑重道:“你自认为与朕有血海深仇,朕却不这样觉得。有许多人,朕杀了他们的父兄,却让他们侍奉御前,为了出人头地,他们照旧要为朕实心用事,不敢怠慢。倘若他们脑袋清醒,就该明白朕的刑杀是多么正确,他们又是多么仰仗朕的仁德!”
  阿环听了这冰冷的话,简直像不认识他了一样。皇帝却并无住口意思:“你父亲作乱悖逆而死,先皇杀他是为了肃清朝野国家。而今朕敕封你入宫,是不计前嫌。你不仅不应该作此痛苦忸怩之态,还应该叁拜九叩,感谢朕的皇恩浩荡!”
  阿环浑身冰冷,像是跌进了深冬的湖水里。
  她缓缓睁开眼睛,泪痕未干,目光却透出一丝不可置信的寒意。
  “皇恩浩荡……”她喃喃念了一遍,面前的人已经毫无伦常可言。她早该知道,他是这副样子。她凄然地呻吟一声,感觉自己几乎要晕在这座官署里。
  李霁见到她这样,心忽然软了下来,他一改严厉模样,难得流露出脆弱的眼神:“分别这么久,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朕好不好?”
  “阿环,”他的眸光淡下来,“能不能让朕抱一抱你。”
  她不由自主地被搂进他怀里,浑身战栗地贴在他胸膛上。在他怀中,她终于平静下来,短暂地安歇了一会儿,疲乏顿时在她身上泛开,叫她的眼皮沉重起来。直到皇帝的手游移过她的脊背,落到她的小腹上……阿环几乎尖叫着想要挣扎开他的怀抱,却被他死死挟住,动弹不得。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了!阿环感觉头痛欲裂,迎面对上他悲喜交加不敢置信的目光。李霁原本的从容镇定,亦在那一瞬消解崩逝。他惊异地望着她的小腹,心头狂跳不止。自她走后,他反复琢磨,逐渐发觉她行止间不对劲的地方,查问含凉殿浣衣宫人,才发现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来癸水。可是此时此刻,望着这个属于他的孩子,惊喜混杂着不知所措,纷纷涌上心头,翻江倒海。
  他紧紧抱住她,心里百感交集。他曾经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子嗣,而如今,他已经不需要一个孩子来论证他继承大统的合理性。可是,这不代表他不想要这个孩子。这喜讯来得迟缓却沉重,他从来没有做过父亲,一直以来,他竭力在臣下面前显得庄重老成,可是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那样年轻。有那么多让他手忙脚乱,惊喜又慌张的事情……
  他心中万千喜悦,涌出口的话却变了样:“这是宗庙社稷大事,事关国家基业。从今往后,再有人胆敢助你逃跑、度你入道,就是国家的罪人,格杀勿论!照顾你的奴婢,侍奉你的宫人,你的亲信随从,但凡坐视不管,没有护好皇嗣,朕都会将他们全都杀掉!”
  阿环仰起头,毛骨悚然地听他说完。她还要躲到哪里去呢?从一开始,她没有让他送死,就注定会有这样一天。他无孔不入的权力终于将她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最后她惨淡地接受了命运,嘴唇干涸发白地低语道:“我再也不逃了。我会在宫里好好地活下去……”
  不择手段。
  用尽全力。
  保全自己。
  她木然地依偎进他怀里,泪水滑过鬓角,坠到青石地上。
  【全文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