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崩返

  “好棒，宝宝尿出来了。”
  闻妄雪仍被母亲抱在怀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浴室地面上的那一摊水痕。
  她没动，也没哭，母亲的那句话像是是隔着好几层棉雾传来的，没有真正落入意识中。大脑里的某根线像是突然被剪断了，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整个人陷入一种迟钝而麻木的静止状态。
  她尿了。
  她在母亲的怀里，尿了。
  ……
  ……
  ……其实她知道，母亲并没有把这当回事。
  她知道现在该怎么做。这种时候她只要象征性地抱怨两句，娇嗔一句，哪怕稍微哭一哭也没关系。母亲大概会笑一笑，然后亲亲她，哄哄她。她再顺势撒个娇，让母亲帮她清洗身子，最后两个人就能抱在一起睡。
  她知道，她应该按照那个剧本走——那样大家都会开心，气氛也不会崩，不会让事情变得难堪。
  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感觉脑子很乱。
  或许是因为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血月的恐惧、吸血的疼痛、情欲的刺激、失禁的羞耻……
  她的心就像被绑在一辆失控的过山车上一样疯狂起伏。
  惊愕、焦急、恐惧、欢愉、羞耻……太多太多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像潮水，像深井，像噪音，把大脑轰鸣得乱七八糟的。
  她知道这只是一件小事，她可以让它变得无所谓。
  没人喜欢太敏感、太黏人、总是闹情绪的小孩。
  可就是控制不住。
  母亲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她感到身体被抱起，又被小心地放进浴缸。
  母亲褪下上衣，打开了花洒。
  水声落下，温热的水冲刷掉她腿上的痕迹，也顺手冲去了母亲手臂上沾的的那一抹湿迹。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任由水珠滴落。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身体开始发冷，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乱。四周的声音好像被按下了静音，耳边只剩下咚咚咚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究竟在哪，是眼前的浴室，还是……哪里？
  眼前的世界忽然模糊。
  她现在是在哪一天？
  她现在几岁？
  已经忘了，记不清了。记忆太遥远，太模糊，很多细节她都忘了，但有个画面，她一直记得。
  那天，她原本是想去厕所的。
  可就在她转过走廊的拐角时，她看见了——
  母亲。
  母亲竟然在家。
  她就坐在客厅沙发的一角，翻阅着一迭她还看不太懂的文件，没有察觉到她。
  那一刻，她的脚步停了。
  她原本该转身去厕所的。
  可她不敢。她怕自己一离开，等她回来，母亲就又不见了。
  于是，她在走廊犹豫了半天后，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沙发的另一个角落里，乖乖地，安静地坐好。
  她太少太少能跟母亲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了，哪怕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她不舍得浪费这个珍贵的时刻——哪怕母亲并未看她一眼。
  所以即便尿意憋涨，她也只是绷紧了身体，没动。
  她的下腹已经开始抽痛，但她咬牙忍住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紧张又兴奋。
  母亲正跟她坐在一起。
  下腹越来越疼，心跳也越来越快。她悄悄用小手按着腹部，绷紧了下身，试图忍耐。
  可她太小了，控制力本就不足，精神又极度紧绷。
  终于，在她不小心松懈的一瞬间，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从腿间涌出，她猛地夹紧双腿，想让它停下，可越用力，就越控制不住。
  裙子湿了，沙发湿了，地毯也冒出了一圈淡淡的水痕。
  她呆住了。
  下一秒，她抬起头。
  ————正好对上了母亲的视线。
  那是她期待了一整个上午的目光啊……
  其实，她根本记不清那是什么眼神，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看清。
  但那一刻却在她心里被无限放大，变得像刀，像炸弹——
  她认定，那是厌恶。那一定是厌恶。
  母亲一定觉得她脏死了，恶心死了，没用死了，笨死了。
  是的，肯定是这样的。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小孩？在自己家里都能尿裤子？还是在自己最喜欢最喜欢，最想靠近的母亲面前。
  笨死了，闻妄雪，笨死了。
  她脑袋一片嗡鸣。她想开口，想解释，想道歉，可喉咙里却什么都挤不出来。
  下一秒，母亲站起了身。
  她记不清母亲当时的表情了，只记得她就那样转身走了。
  很快有佣人走了过来，把她从沙发上抱起，带去清理、换衣。
  她搞砸了。
  母亲难得愿意跟她坐在一起。
  她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不该尿的，她不该，不该……她应该忍住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母亲肯定讨厌她了，一定讨厌她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不是故意的……
  真的不是……
  她只是太紧张了，太想，太想……
  太想跟母亲待在一起了。
  明明她已经那么努力了——变乖、变听话、变优秀、变成一个能让母亲骄傲的女儿。
  她都努力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可现在，现在，现在……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乱，眼前像是起了雾，意识开始崩塌。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那样看她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想让妈妈不高兴真的没有她想表现得好她今天还在学校得奖了她没有想要惹妈妈生气她不是坏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要弄脏沙发她……
  “妈……妈……”
  她哭了。
  终于哭了。
  水声依旧在哗哗流下，母亲正替她冲洗着身体，她却猛地扑进她怀里，抱得死紧，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没想……我真的没有……”
  她语无伦次，哭得几乎无法呼吸，像是要把多年积压下来的委屈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来。鼻音重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死死抓着母亲的胳膊，指尖用力到发白，双膝重重压在瓷砖上，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似的。
  “我不想让你讨厌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尿的……”
  “妈妈你不要走好不好……求你别不要我……”
  “我可以很乖，我真的可以很乖……别讨厌我……”
  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过去和现在重迭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二十岁的大学生，还是那个很久很久以前在沙发上尿裤子的小女孩。
  她摇着头，眼神空洞，嘴唇哆嗦，语调慌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连说了好多遍，生怕自己会被扔掉。
  “我没有想惹你讨厌……我不是故意把你弄脏的，我、我……”
  她的话开始脱节，像是说着说着就记不清自己要说什么，只剩下一个接一个的重复词。
  “妈妈不要丢下我好不好……不要像以前那样不理我……我会乖，我真的会乖……我不闹，我不说话也行……我就坐在角落里……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我会乖……我会擦干净的……我会把所有弄脏的地方都擦干净的……”
  她的脸已经哭得湿透，整张脸贴在母亲的胸膛上，哭得几乎要缺氧，浑身都在发抖。
  “对，对不起……是不是我太差劲了……是不是我让你失望了……”
  “妈妈……你别走……别，别不要我……求你……别像以前那样……突然就不见了……”
  “我好怕……怕再也找不到你……我等了你好久……真的好久好久……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会听话……我不会添麻烦……你别不要我……”
  这一刻她不再是闻妄雪，不再是那个一直努力维持体面、假装长大的成年人。
  她只是一个生怕自己做错事，被再一次遗弃的小孩。
  “是不是我一直很讨人厌……是不是我太麻烦了……你才不要我……不理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
  “求你……妈妈……别抛弃我……”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被硬生生剥开了最后的一层保护壳，把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彻底暴露出来。
  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任由她抱着发泄，或许根本没能理解她的崩溃。
  ……
  直到最后那股情绪彻底耗尽，她像是忽然被掏空了一样，无力地垂下头，靠在母亲怀里，一动也不动，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息，眼神茫然地望着地面。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几岁，是二十岁，还是那个曾经每天哭着等妈妈回来的孩子。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学会了如何戴上面具，如何将内心的脆弱与幼稚掩藏起来。
  但到头来却是发现——
  哪怕真的长大了，她依旧能轻易地被这种小事，一瞬间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