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元青先生……”长久以来封闭的心门,首先敲开它的,不是颜姨,也不是颜柏榆,是刘元青。
  沈长清知道,刘元青为此要承受多少压力。
  那些束脩已经换了纸笔,他退回去的,是他生活要用的。
  “手给我”,刘元青却毫不在意,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瓶。
  那包里装着笔砚,那是他总在追求的文人风骨。
  那包里还有碎银,那是他不得不妥协的世俗生活。
  剩下的零零碎碎,是他尽己所能,用来照顾人的善念。
  瓶瓶罐罐是各种草药打的膏,他会一点医术,给不少人治过病。
  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沈长清没问过,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
  刘元青认真细致给他涂着药,就像他治学教书那样认真细致。
  “把眼泪收回去!”又是这样强硬的口吻,半点容不得人忤逆。
  他不会说话,或者说不屑于逢迎拍马,所以没做多久官就一贬再贬,被流放了也不知道收敛,一封奏折下去恶了皇帝,终身不得起用。
  他常常疾言厉色,两三句话说得人姑娘哑口无言,掩面而泣,所以到死都是孤老终生。
  他渐渐少言,也不与人交往,只有在学堂上会滔滔不绝,好像有讲不完的道理。
  他目光偶尔呆滞,心里忧郁着天下,为百姓难过,为昏君悲痛。
  他明知道颜柏榆有反心,却从此教他更多帝王权术。
  而他教给沈长清的只有辅佐之道,至于那些帝王之道,他不准沈长清听,也不准沈长清学。
  他好像看出来了什么,预料到了什么,从此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一天比一天严格。
  终于有一天,到了动辄得咎的地步。
  “坐好!坐正!”
  “重写!再说!”
  “支支吾吾什么!”
  颜柏榆的谋略,沈长清的仪态,都是他一板子一板子打出来的。
  颜柏榆受不了这重压,摔门而去,刘元青就冷冷看着他,也不追。
  沈长清担忧,起身起了一半,刘元青斥他,“坐下!他自己会回来!”
  “如此沉不住气,你日后怎么助他成事!”
  沈长清瞳孔微缩,刘元青也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沈长清没有多问,而刘元青也不再言语。
  颜柏榆果然回来了,嬉皮笑脸认着错。
  他到底还是想学。
  刘元青淡淡看他一眼,却没有什么很凶的语气,只淡淡道,“旁人事不过三,于你,没有二。”
  “再出门一次,你就不必回来了。”
  从此颜柏榆再也不敢闹脾气,而刘元青好像在揠苗助长一般,催着他和颜柏榆快快长大,顶天立地。
  那些话刘元青再也没有提过,沈长清把所有疑惑压在了心里,到后来,颜柏榆要反,沈长清也没有任何意外。
  只极平静的一声,“嗯。”
  刘元青是承熙年间的状元,不仅连中三元,更是同年三元。
  他在一年内参加从童试到殿试的所有科考,从案首一路到状元。
  承熙帝在世时,他官居内阁首辅。
  可他从来没与人说过这些,他去世之后,沈长清才得以知晓,他就是当年名动京城的“仲蒲先生”,兼过太傅,拜过帝师。
  他是崇德帝的老师,可崇德帝并不是一个好学生。
  过去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但沈长清永远记得在那一年的夜,一个很亮很亮的雪夜。
  京城大门之外的荒草丛,嬷嬷牵着他的手,把他的手递给刘元青。
  他不知道刘元青是谁,可却是刘元青带着他一路逃回润宁。
  刘元青不会带孩子,就牵着他敲开了颜姨的门。
  为了避嫌,刘元青和颜姨一直装作不认识,连颜柏榆也不知道这件事。
  牛车上,草堆里,刘元青跟他说,“你以后就做个平民,你能安稳过一生就行了。”
  他从此铭记于心,前尘往事都忘尽,只把感恩放在心上。
  第071章 先生桃李满天下
  年少的时候风光无两, 可世事总是无常,君心难测,一朝落马, 郁郁不得志, 抱憾而终。
  沈长清常常想, 刘元青怎么就这么死了, 他不该死得这样平淡,竟与这世上绝大多数苦难的百姓没什么区别。
  他应死得轰烈, 应死于风云诡谲的朝堂上, 或者边疆大漠帅营帐中, 留得千古佳话在世,得无数人前往吊唁。
  怎么就死得悄无声息, 一点信声都没有。
  草堂里找不见人, 他和颜柏榆去问, 才知道老人像熬油一样熬过一段日子, 把自己榨得干瘦干瘦,没日没夜替人写信, 以图养活自己。
  刘元青哪里都好, 就是倔, 颜柏榆请他出山, 他守着心里对旧朝的那点念想, 守着那点余下的忠心, 劈头盖脸痛斥了颜柏榆一顿,干脆利落斩断了颜柏榆所有心思。
  决定回润宁造反那天,老人家拄着拐杖, 情绪异常激动,目光落在沈长清身上, 久久,久久。
  久久不能言语,然后爆发出一声干哑的怒吼,“滚!老夫没有你们这样无君无父的学生!”
  颜柏榆挡在沈长清身前,轻声,“先生……”
  老人扬起拐杖就打,把他们像赶鸡崽一样赶出了草堂。
  后来崇德帝没了,草堂里的老人也没了,颜柏榆急了,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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