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是啊,他的哥哥真的很好很好。
  他懂一点事了,别人用石头扔他,笑他傻子,他一点都没生弟弟的气,反而安慰大怒提剑去砍人的裴玄素。
  裴玄素从小就有个美好的愿望,他要努力学习,文的武的,长大后要有大的出息,然后娶妻生子,他和哥哥不分开,哥哥永远跟着他住,他照应哥哥,给哥哥也找一个不嫌弃他的、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妻子,生育儿女,他要当成亲的一样教养。
  就像他的父亲对他一样。
  裴玄素因为有很好的父亲和哥哥,他并没有移了性情,反而收敛,生出新的源动力和美好愿望。
  到时候,父亲老了致仕,也跟着他;母亲厌憎他,但肯定舍不得哥哥,到时候也必会跟着他的,她不高兴,但还是一辈子得跟着他。
  对于母亲,裴玄素不是没有怨过恨过,但他有父亲哥哥,他最终将这些收敛在心底,去学着当一个更好的自己,去争取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谁曾想,一朝家破人亡,血腥满地。
  那厌恶了他快二十年的母亲,最后竟不惜清白和生命,勉力为他挣出一条活路。
  裴玄素说着说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可最终泪水决堤。
  他用手捂着脸,心脏肺腑的绞的疼痛,让他不禁伏身在竹床上,那披散如海藻的乌黑长发落在他的脸侧,他哽咽一阵,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谢谢你……不然,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那一寸半的冰冷刀锋,曾经紧紧贴着他的下.身。
  裴玄素难以想像,挨了那一刀的自己,会怎么活下去?
  残破不全,半人半鬼。
  沈星伸出手拉他在这一把,为他留存仅有的一点尊严和信念。
  死有时候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连个人都不像,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残破不堪。
  月光无声,眼前人半湿乌发如瀑如披,从过去到现在,从粉碎的美好希冀到现实,他难以遏止的悲伤和衷心谢意,真情流露。
  成年男子,又美又悲,沈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裴玄素。
  这段时间,她真的被刷新了无数次对裴玄素的认知。
  她登时无措起来,“别,别,你别这样,……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她支起身,手忙脚乱去扶他,又不知从何下手。
  晚色苍茫,两人相对而坐,细碎的声音,穿过寂夜。
  沈星咬唇,最后轻轻叹口气,抱膝安静坐一边。
  第11章
  裴玄素今晚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先前那些落泪悲怆的噬心的,大多无声或隐忍,只有这次才是宣泄的,追忆过望、痛悲前事,声嘶力竭,要将心肝肺腑都倒出来一般的难以自抑。
  裴玄素痛哭了很久,一直到听到前面脚步声,他才收敛住。
  两人无意和大夫的家人交涉,裴玄素顷刻转身,沈星稍稍和对方寒暄两句也回病房了。
  屋里,裴玄素表面已恢复平静,两人把门窗全阖上了,他们并不愿意大敞窗扇被旁人窥视。
  外间打水盥洗进出房间走动说笑声,隔着半个小院似清似糊,屋里的炭盆被捅开,劣质木炭烧起来有烟,但屋里暖和起来。
  裴玄素是个病人,两人遂打算早早熄灯睡觉。
  裴玄素一身灰蓝细布直裰,外面罩了老大夫洗净的棉袍当罩衣,老大夫身量和他相去甚远,棉袍披着,并不能合衣躺下。
  裴玄素等沈星转身的时候,他才扯开衣带,慢慢把罩衣脱下来,稍稍折叠放在小柜的顶上。
  他身量颀长,腰肢笔挺,半披的长发用发带松松束在身后,未见记忆中那种冷艳摄人,反而俊逸萧疏的气质。
  沈星半跪在床帐内,用柜子里的薄被给左右两边分出一条楚河汉界,这样两人都自在。
  她放好薄被之后,微微侧身,小圆桌侧畔的那人身姿正好映入的眼帘。
  他放好衣服后,沉默用铁钳子推着炭盆到床尾,更靠近沈星的位置。
  沈星不禁咬了下唇。
  ——沈星其实并不是个自私的人,她吃软不吃硬,否则上辈子她就不会明明可以选择遁走,从此隐于田园市井安然过一辈子,却最后射出了那一箭。
  她有点受不得旁人对她的好。
  眼前的裴玄素,没有上辈子的冷厉强势,他衷心感激,甚至跪下叩首。
  这是上辈子的沈星绝不敢想像的,高傲如裴玄素,绝境可以杀了他,却绝不可能让他折腰,更甭提下跪了,他的膝盖比生命比颈项还要硬百倍。
  沈星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裴玄素不是个腼腆少年,但他原来也不是一开始就冷厉刀枪不入的。
  他是个会感恩,有情感,痛会流血,悲怆难抑痛哭失声的普通人,一个并不咄咄逼她、嘉言懿行的好男子。
  他也有他如画美好充满希冀的过去。
  和上辈子判若两人。
  沈星觉得自己自私了,要知道裴玄素现在没有净身,和上辈子相比,危险系数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没净身,如今去过消巍坡一趟又有了替尸的主意,他……是不是从此去做个正常人更合适?
  这个想法一生,沈星有点坐立不安,裴玄素扣上仔细生铁罩子,确定不会溅出火星,撑着床尾慢慢直起身。
  沈星松开咬住的下唇,她小声说:“要不,你走吧,远走高飞,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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